岁华灯 已完结
百安城的桃符映透千里霜雪,爆竹声碎落长街。
总有人困于光阴裂隙,身影被岁影吞没。
纵使人间灯火如星河倾泻,
掌心一枚旧佩的微光,
能否照亮归途上失落的姓名?
人物设定
- 陆珩:男,离乡十年的游侠,背负隐秘往事归家。
- 年十九:男,年兽化人。
- 沈砚:女,仓颉司女官,陆珩故友。
- 裴斩:男,镇抚司指挥使。
- 岁婆婆:女,岁兽化人,市集卖年画的老妪。
- 小满:男,人类孤儿,在茶馆帮工。
- 番外人物未在人事部登记……
第一章 残冬入百安
岁末的寒风卷着碎雪,掠过朱雀门高耸的城楼。百安城厚重的城门在晨光中缓缓洞开,吐纳着归乡的游子和满载年货的商队。陆珩勒住缰绳,坐骑喷出的白气混入城门口氤氲的雾霭里——那是千家万户熬煮椒酒、蒸腾糕点的烟火气,也是孩童们手中零星炸响的“摔炮”留下的硝烟味。十年了,这熟悉又陌生的年节气息,像一只温热的手,猝然攥紧了他漂泊已久的心。
他随着人流策马向前。城门口新设的符阵光华流转,几面磨得光亮的青铜 “窥真镜” 嵌在门楣两侧,镜面如水波般漾过每一个入城者。当陆珩经过时,其中一面镜子忽地光华微盛,镜中映照的并非他风尘仆仆的身影,而是他腰间悬着的那枚旧物 —— 一枚赤玉雕琢的爆竹形玉佩,此刻正流淌着微弱的、只有镜中可见的淡金色光晕。
“这位郎君,请留步。”
清越的女声传来。一名身着青碧官服、袖口绣着云篆纹路的女子挡在路前。她面容清丽,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,指尖一枚小巧的玉质方印正悬浮转动,散发出温和而澄澈的气息。这是仓颉司的标志, “文心印”。
“仓颉司例行查验。” 女子目光落在陆珩腰间玉佩上,语气平和,“阁下佩饰似有灵韵波动,可是旧物?年节将近,城中灵氛易生扰动,若有不适,文心印可助平心静气。”
陆珩抬眼,看清女子面容的刹那,心头如被细针轻刺。他喉结微动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沈司丞…多年不见,别来无恙?”
沈砚指尖的文心印骤然凝滞。她仔细端详眼前人,那双曾映着少年意气的眼眸,如今沉淀了太多风霜与旅途的尘埃。她袖中的名册悄然翻动,指尖在某个墨迹稍旧的名字后轻轻一拂,掩去了其旁一点刺目的朱砂小字——“疑涉兽踪,待察”。
“原来是陆兄…” 沈砚微微侧身,让开通路,指尖文心印的光芒如暖阳般拂过那枚爆竹玉佩,玉佩上流转的光晕仿佛被安抚,渐渐隐去。“归乡路远,辛苦。百安城年节喧闹,爆竹烟火之声不绝于耳。若觉心绪不宁,或闻异响烦扰,可随时来仓颉司寻一盏清茶。”
陆珩颔首致谢,策马入城。长街两侧,家家户户的门扉已换上崭新的朱红桃符,墨迹淋漓地书写着吉祥祝语。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,空气中弥漫着糖瓜、蜜饯的甜香和炸食的油香。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玉佩上一道细微的裂痕,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从指尖传来。就在这时,身后城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,伴随着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刺耳的铜铃声。
“镇抚司巡防!闲人避让!”
陆珩循声回头。只见一队身着玄黑劲装、肩披暗红斗篷的卫士正快速穿过城门,为首者身形挺拔,面容冷峻如刀削,腰间一条缠绕着暗红符箓的黑色长鞭(镇魂鞭)虽未出鞘,但他腰间悬挂的一串特制铜铃却在剧烈震颤,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嗡鸣。为首之人,正是镇抚司指挥使,裴斩。
“西市方向,灵波异常!有非人气息扰动年节灵脉!” 裴斩锐利的目光如鹰隼扫过人群,那串铜铃仿佛受到指引,铃声的指向竟隐隐偏向陆珩刚刚经过的、靠近城门内不远的一个小小年画摊。 “目标锁定!准备 ‘定灵符’ ,不可任其走脱!”
陆珩心头一紧,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摊位。只见摊主是位衣着朴素的老妪(岁婆婆),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扰,手中一卷尚未完全展开的《除夕守岁图》年画不慎滑落半截。就在那画卷展开的瞬间,画面上那只象征祥瑞、蹲踞守护的兽形,其爪尖处竟极其细微地、如同活物般轻轻一颤!与此同时,陆珩腰间的爆竹玉佩,那道细微的裂痕深处,一缕极其微弱的金芒倏忽闪过,仿佛在与画中之物遥遥呼应。
第二章 爆竹惊夜语
暮色四合,百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,将檐角未化的残雪染成暖黄。陆珩牵着马,循着记忆中的方位,拐进西市旁一条喧闹的支巷。巷子深处,“松风楼” 的布招在晚风中轻晃。这间老茶馆是他年少时常与沈砚品茗清谈之地,如今看来,门楣旧了,人声却更鼎沸了。
大堂里暖意融融,老榆木桌案被岁月磨得油亮,茶烟氤氲着松针的清气,混着炭盆里栗子壳的焦香。说书台上,一位身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(年十九)正讲到酣处,醒木一拍,满堂喝彩。他声音清朗,眉目疏淡,唯独一双眸子在灯影下流转时,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非比寻常的幽深光泽。
“话说那上古年兽,形若山岳,声如雷霆……” 年十九的折扇在空中虚划,故事引人入胜。陆珩在角落寻了张空桌坐下,茶博士奉上一盏滚烫的毛峰。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的裂痕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说书人身上。此人气息平和,却隐隐让玉佩传来一丝微弱的、近乎共鸣的暖意。
“噼啪 ——!”
突然,一声极其尖锐、近在咫尺的爆竹炸响毫无征兆地在茶馆门口迸开!那声音短促、刺耳,绝非孩童嬉戏的摔炮,倒像是特制的 “惊雷子”。
“啊!” 满座茶客皆是一惊,随即笑骂起来,只当是哪个促狭鬼的恶作剧。唯独台上的年十九,身形猛然一僵!他手中折扇 “啪嗒” 坠地,脸色瞬间褪去血色,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,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。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眸深处,一点赤红如火星般骤然亮起,又被他死死压住,眼睫低垂,遮住了翻涌的异色。
“先生?您没事吧?”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、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(小满)敏捷地从柜台后跑出,扶住了年十九微微摇晃的手臂。她是在茶馆帮工的孤儿,此刻脸上写满担忧,小手紧紧攥着年十九的袖口,仿佛能感受到他体内某种剧烈的、无声的惊涛。
“无妨… 许是乏了。” 年十九声音微哑,借着小满的搀扶勉强站稳,弯腰去拾折扇。
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当口,数道肉眼难辨的、扭曲如蛇的灰黑色 “雾影”,借着门口爆竹炸响后残留的硝烟为掩护,贴着地面闪电般窜入茶馆!它们并非实体,却散发着阴冷污浊的气息,直扑台上立足未稳的年十九!
“小心!” 陆珩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出声,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。他抄起桌上那盏滚烫的茶碗,手腕一抖,连茶带水泼向离年十九最近的一道雾影!滚水与那灰影接触,竟发出 “嗤嗤” 的灼烧声,灰影扭曲着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,攻势稍缓。
然而另外几道雾影已至年十九身后!阴寒之气几乎触及他的后颈。
“定!”
一声清叱如金石裂帛,来自刚踏进茶馆门槛的沈砚!她指尖文心印光华大盛,一道清辉如无形的屏障瞬间在年十九身后张开。灰影撞上清辉,如同撞入粘稠的琥珀,速度骤减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几乎是同时,茶馆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玄衣摩擦的簌簌声。裴斩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他腰间那串特制的镇魂铜铃正疯狂震颤,几乎要挣脱束缚。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,瞬间锁定了那几道被文心印和茶水阻滞的诡异雾影,以及台上脸色苍白、气息不稳的年十九。
“魇雾?!” 裴斩眼神一厉,手已按上腰间镇魂鞭的鞭柄,“竟敢在年节作祟!仓颉司,这就是你‘教化’之下的安宁?!” 他目光如刀般刮过沈砚,最后落在年十九身上,铜铃的嗡鸣声陡然拔高,带着强烈的指向性。
年十九在铜铃的嗡鸣与小满的搀扶下勉强抬头,与裴斩冰冷的视线隔空相撞。他强压下体内因爆竹声和魇雾袭击而几乎失控翻涌的力量,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赤红在瞳孔深处明灭不定。而陆珩腰间的爆竹玉佩,在方才他情急出手的瞬间,那道细微的裂痕深处,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金芒悄然闪过,随即隐没。
第三章 旧符藏新忧
晨光熹微,霜花凝结在百安城青灰的瓦檐上。陆珩暂栖于城南一间临河的老栈,推开雕花木棂窗,市井声浪裹挟着烟火气扑面而来。河道旁,早起的妇人正蹲在青石阶上 “梆梆” 地捣衣;对街药铺的伙计卸下厚重的门板,当归、艾草的辛香悠悠飘散;更有挑着新鲜冬笋、挂着冰碴的冻梨的货郎,吆喝声穿透清冷的空气。这便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晨光,喧嚣、鲜活,带着柴米油盐的温度。
他信步汇入人流。西市早已人声鼎沸,各色年货琳琅满目:红艳艳的剪纸窗花、扎得精巧的走马灯、裹着糖霜的蜜供、还有一捆捆新削的竹蔑等着扎成爆竹。陆珩在一家老字号笔墨铺前驻足,为幼时教他习字的族叔选了一方上好的松烟墨。铺中老掌柜眯眼打量他半晌,忽地一拍脑门:“哎呀!可是陆家巷子的小珩哥儿?十年不见,竟这般沉稳了!你阿叔前几日还念叨,说不知你今年能否赶回来祭扫……”
这寻常的寒暄,却如石子投入陆珩心湖。他辞别掌柜,脚步不自觉地转向记忆深处那条窄巷 —— 陆家祖宅所在的青石巷。巷口那株老槐树虬枝依旧,只是更显苍劲。越近老宅,年节的热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,四周渐渐安静下来,只余下自己靴底踏过薄霜的轻响。
祖宅的门扉紧闭,门楣上褪色的旧桃符在风中簌簌作响,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木纹。陆珩取出贴身收藏的铜钥,插入锁孔。尘封已久的门轴发出艰涩的 “吱呀” 声,一股混合着尘土与潮湿木头的气味涌出。
宅内空寂,庭院中荒草过膝,覆着未融的残雪。正厅的门虚掩着。陆珩推开厅门,目光扫过蒙尘的桌椅、倾覆的香炉,最终定格在供奉祖先牌位的条案上。案前的地面,积灰比其他地方薄了许多,像是近期被人匆匆拂拭过。而在那被拂开的灰尘之下,赫然露出几道深深刻入青砖的痕迹!
那绝非寻常刮擦。三道并行的、足有寸余长的深刻凹槽,边缘锐利,末端带着撕裂般的毛刺,深深嵌入坚硬的砖石。凹槽周围,还残留着几片指甲盖大小、早已干涸发黑的…… 某种暗沉污渍。更令陆珩心头一紧的是,在那爪痕般的刻痕旁,竟散落着几片不起眼的、边缘焦黑的黄纸碎片 —— 那是被撕裂的、绘制着朱砂符文的 “镇宅符” 残片!
“这……” 陆珩蹲下身,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刻痕。触感粗糙而狰狞,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。腰间的爆竹玉佩仿佛受到牵引,那道裂痕深处隐隐发热,一丝极其微弱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金线在玉质内里游走不定。这绝非人力所能为,更带着一种原始的、令人心悸的破坏力。
“吱嘎 ——”
身后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。陆珩霍然起身回头,只见院门已被推开一道缝隙。一名身着玄色劲装、肩披暗红斗篷的镇抚司卫卒立于门外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荒芜的庭院,最终落在厅内陆珩身上,以及他脚边那触目惊心的爪痕之上。
“此处宅院,三日前由镇抚司标记为‘灵迹残留点’。” 卫卒声音平板,不带丝毫情感,手中一枚刻着狰兽纹样的铜牌微微亮起,“阁下何人?为何擅入禁察之地?” 他手中的铜牌光芒流转,与地上残留的爪痕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弱的感应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陆珩尚未答话,巷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玄衣卫特有的铜铃震响。裴斩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,他的目光越过卫卒,直接锁定了厅内地面上那几道狰狞的刻痕,以及散落的镇宅符残片。他腰间悬挂的镇魂铜铃,此刻的震颤声比在茶馆时更加尖锐、急促,仿佛遇到了宿敌的气息。
“陆珩?” 裴斩的视线从地面爪痕移到他脸上,那双锐利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,“又是你。看来这百安城年节下的‘热闹’,倒与你归乡的步履,巧合得紧。” 他手按在镇魂鞭柄上,腰间铜铃的嗡鸣带着强烈的压迫感,直指陆珩腰间的玉佩,也指向地上那无声诉说着暴烈过往的爪痕。
第四章 年画溯流光
正午的暖阳驱散了晨霜,西市的人流愈发稠密。陆珩离开祖宅后,心中那几道爪痕的阴影挥之不去,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循着记忆,走向城隍庙旁的年画摊 —— 昨日那幅《除夕守岁图》滑落的瞬间,画中兽爪与玉佩的微妙呼应,绝非偶然。
岁婆婆的摊位挤在一排卖糖瓜、春联的商贩之间,并不起眼。粗布铺就的摊面上,整齐排列着各色年画:抱鲤鱼的童子、执如意的财神、守门的秦琼尉迟…… 而昨日那幅滑落的《除夕守岁图》,此刻正静静悬挂在摊位最内侧,画中瑞兽踞坐如山,双目半阖,爪尖却隐约透着一丝锐利。
“郎君,可是要请幅年画镇宅?” 岁婆婆抬头,皱纹里嵌着和善的笑意,手中剪刀不停,正将一张红纸剪成繁复的 “福” 字窗花。她嗓音沙哑,却带着奇异的韵律,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。
陆珩的目光落在那幅守岁图上。近看才发现,画中瑞兽的毛发并非静止,而是以极细微的笔触勾勒出流动之感;尤其那双半阖的眼,竟随着观者角度不同而显出或慈和或威严的神态。更奇的是,当他腰间的玉佩无意中贴近画卷时,玉上那道裂痕竟微微发烫,而画中兽爪的阴影也随之加深了一分。
“这幅画……” 陆珩指尖轻触画卷边缘。
“老身亲手所绘。” 岁婆婆放下剪刀,枯瘦的手指抚过年画边缘,“用的是陈年松烟墨,掺了朱砂与雄黄。” 她忽然抬头,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,“郎君腰间佩玉,可是祖传之物?”
陆珩一怔。玉佩的来历,连他自己也记不真切,只知自幼佩戴。正欲追问,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 —— 是镇抚司的铜铃!他下意识侧身,只见两名玄衣卫正挨个盘查摊位,为首的卫卒手持罗盘,指针正微微颤动。
岁婆婆神色不变,袖中却滑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金粉,悄无声息地洒在年画上。画中瑞兽的轮廓顿时朦胧了几分,仿佛笼着一层薄雾。
“这画,老身赠予郎君。” 她突然将画卷卷起,塞入陆珩手中,低声道,“若见爪痕如月,当寻灯火最盛处。” 话音未落,那两名玄衣卫已至摊前,罗盘指针疯狂旋转,最终却指向了隔壁卖爆竹的摊位。
陆珩握紧画卷,只觉掌心传来一丝温热。展开一角偷觑,画中景象竟已大变 —— 瑞兽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百安城夜景:万家灯火如星子洒落,而城北某处,一道形如弯月的爪印正泛着微光……
第五章 暗巷悬灯迷
华灯初上,百安城北的慈恩寺前广场化作一片灯火的海洋。今日是腊月廿八,一年一度的庙会盛景已至巅峰。人潮如织,摩肩接踵。巨大的鳌山灯彩流光溢彩,舞龙队伍在锣鼓声中蜿蜒穿行,引得孩童尖叫追逐。空气里蒸腾着各色吃食的香气:刚出炉的胡麻饼焦香扑鼻,滚着豆面的驴打滚甜糯诱人,还有那油锅里 “滋啦” 作响、金黄油亮的炸鹌鹑。
陆珩挤在人群中,掌心紧握着那幅变异的《除夕守岁图》。画中那道月牙状的爪印微光,正指向这灯火最盛处 —— 慈恩寺前的灯谜高台。他穿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,胖乎乎的老板正扯着嗓子吆喝:“新出笼的蟹黄灌汤包咧!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儿!哎哟,小满姑娘,给年先生带几个素馅儿的回去?” 只见小满灵巧地从人群中钻出,递过几枚铜钱:“要三个白菜香菇的,先生说您家的包子面发得最暄乎!”
“好嘞!” 老板麻利地装好包子,又压低声音对小满抱怨,“这两天夜里总不安生,老听见些怪动静,害得我发面都差点误了时辰……” 小满接过油纸包,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,没说什么,转身又汇入人流。
陆珩随着人流涌向灯谜台。台上悬挂着数百盏形态各异的彩灯,灯下垂着谜笺,引得无数文人商贾驻足苦思。他正欲寻找与画中爪印相关的线索,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—— 年十九正站在一盏鲤鱼灯下,仰头看着一张谜笺。他换了身半新的靛蓝棉袍,气色比茶馆遇袭时好了许多,只是目光扫过台下不远处售卖爆竹的摊位时,仍会不自觉地微蹙眉头。
“年先生也来猜谜?” 陆珩走近。
年十九闻声回头,见是陆珩,疏淡的眉宇间露出温和笑意:“陆兄。闲来凑个热闹。这谜题倒也有趣……” 他指着谜笺上的字:“‘画时圆,写时方,寒时短,热时长’,打一物。”
“谜底是‘日’字。” 一个清越的声音插了进来。沈砚不知何时也到了台下,她今日未着官服,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,发间只簪一支青玉笔,倒像个寻常闺秀。她指尖文心印隐在袖中,散发的微不可察的暖意驱散了陆珩周身的些许寒意。“年先生好雅兴,看来‘松风楼’今日歇业?” 她语气轻松,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年十九略显苍白的唇色。
“沈司丞。” 年十九颔首致意,“茶馆让小满照看着,她机灵得很。” 他话音刚落,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急从人群外围传来:“先生!先生!” 她抱着油纸包费力地挤过来,小脸发白,指着不远处一条通往寺庙后巷的黑暗岔路,“那、那边… 有好大一片‘空洞’!冷飕飕的,像… 像那天茶馆里的‘坏雾’!”
沈砚和年十九神色同时一凛。陆珩顺着小满所指望去,那条暗巷口被几盏摇晃的灯笼勉强照亮,深处漆黑如墨,与周围的喧嚣灯火格格不入。他腰间玉佩的裂痕处,竟也传来一丝微弱的、与那巷中黑暗隐隐呼应的寒意。
“魇雾残余?竟未散尽?” 沈砚指尖文心印光芒微亮,正要上前探查。
“闪开!”
一声冷喝如冰锥破空!裴斩带着数名玄衣卫如分水浪般排开人群,瞬间封锁了巷口。他腰间镇魂铜铃已不再嗡鸣,而是发出一种低沉、持续、令人心头发闷的震音。他目光如电,先扫过沈砚和年十九,最后钉在陆珩身上,尤其在陆珩腰间玉佩停留一瞬。
“镇抚司清道!无关人等速退!” 一名卫卒高喝。
暗巷深处,原本凝滞的黑暗骤然翻涌膨胀!数道比在茶馆时更加凝练粗壮的灰黑色 “魇雾” 如同挣脱束缚的巨蟒,猛地冲出巷口,却不是扑向任何人,而是直直撞向灯谜高台悬挂彩灯的竹架!
竹架剧烈摇晃,几盏彩灯应声而碎,燃烧的油纸带着火星坠落!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,瞬间乱作一团。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躲避不及,眼看就要被掉落的燃烧碎片砸中!
“定!” 沈砚反应极快,文心印清辉暴涨,化作一道柔和光幕托住下坠的碎片。与此同时,裴斩冷哼一声,手腕一抖,镇魂鞭并未出鞘,但鞭梢缠绕的朱砂符箓却骤然亮起,一道无形的 “消力结界” 瞬间展开,将扩散的魇雾强行压缩回巷口范围,阻断了它对人群的二次冲击。
混乱中,陆珩的目光却被另一处吸引 —— 那盏被魇雾冲击、却奇迹般未坠落的鲤鱼灯下,原本贴着谜笺的位置,被撕裂的灯纸后面,赫然显露出一道用焦黑痕迹画出的、弯月形状的爪印!与岁婆婆年画中指引的标记,一模一样!
“是陷阱!” 年十九低呼,他强忍着灯油燃烧和人群恐慌带来的不适,看向陆珩,眼中带着警示。而陆珩腰间的玉佩,此刻正对着那焦黑的爪印,发出持续不断的、针扎般的灼热感。
第六章 雪掩故人碑
腊月廿九,天光未透,细雪就落了下来。那雪不是鹅毛,是盐粒似的碎屑,簌簌地打在脸上,带着刺骨的凉。陆珩牵马出了百安城,踏上通往乱云岗的官道。这条路,十年前他仓惶逃离,十年后,踏着风雪归来。年关祭扫,是刻在骨血里的规矩。纵使世间再无家,爹娘的坟头草,也总得有人拔一拔。
山路蜿蜒,积雪渐深。马蹄陷在泥雪里,每一步都拖得沉重。道旁散落的村落里,年节的暖意正从门缝窗隙里透出来。朱红的新桃符刚贴上木门,浆糊还冒着热气;蒸笼掀开,枣花馍甜腻的香气混着炸麻叶的油香,被寒风裹着飘出老远;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攥着簇新的铜板,在杂货铺门口探头探脑,为买一挂能听响的小鞭还是几颗甜掉牙的 “金豆子” 糖争得小脸通红。零星的爆竹声 “噼啪” 炸响,是有人在试新年的喜气。每一声爆响,都像小锤敲在陆珩心口,腰间那枚冰冷的玉佩也随之微微一颤,裂痕深处渗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意,熨帖着那片冰凉。
乱云岗到了。松柏森森,墨绿的枝桠不堪雪重,沉沉地弯着腰。南坡上,爹娘的合葬墓孤零零地立着。青石碑大半已被积雪吞没,只露出顶端一点模糊的刻痕。枯黄的蒿草被雪压塌,在风里瑟缩,如同无人看顾的叹息。
陆珩在碑前跪下。冰冷的雪粒钻进裤腿,寒意直透骨髓。他放下行囊,取出一块粗布旧帕子,又拔出腰间酒囊的木塞。烈酒的气息辛辣刺鼻,他倒了些在帕子上,开始一点点擦拭碑上的积雪和泥泞。冻硬的雪块被酒液浸软,露出底下冰凉坚硬的青石。指尖触到碑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——“父 陆远山”、“母 苏婉”—— 的刻痕时,一股迟滞了十年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,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声音哽在喉咙里,又被呼啸的风雪卷走,散得无影无踪。他抖着手,从行囊里取出几样东西,笨拙地摆在冰冷的碑座前:一包西市买的、最硬实的蜜供(爹以前总说这个能放,娘爱吃),一小坛陈年的花雕(爹生前最喜),还有一小捧冻得发亮、红得剔透的山楂果(娘怀他时嗜酸,后来也戒不掉了)。三炷线香点燃,青烟袅袅,还没升多高,就被凛冽的风撕扯得粉碎。
他俯下身,想清理碑座下淤积的厚雪和冻土。手指刚插进冰冷的泥雪混合物里,一股钻心的寒意就刺透了皮肉。他咬着牙,一点点抠挖。冻土坚硬如铁,指甲缝很快塞满了泥泞和冰碴,指腹被划破,沁出细小的血珠,混在泥雪里,很快冻住。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,指尖忽然触到一丝异样!
在碑座与冻土死死咬合的缝隙深处,有一缕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暖意,像冬夜里将熄未熄的炭火余烬,顽强地透出来!这暖意,与他腰间玉佩每一次因爆竹声而颤动的感觉,如出一辙!心猛地被攥紧,他再也顾不得刺骨的寒冷和指尖的疼痛,发了疯似的徒手扒开那缝隙周围的冻土雪块!
碎冰割破了手背,泥土塞满了指甲缝。终于,几块早已干瘪发黑、硬得像石头的蜜供碎块露了出来 —— 那是十年前,他最后一次来祭扫时留下的供品!时间把它们风干成了残骸,深埋在冰冷的泥土里。而在这些残骸之下,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碑座底部,赫然嵌着几道寸许长的深刻凹痕!
那凹痕的形状,与他祖宅厅堂地面上发现的爪痕,一模一样!边缘锐利,带着撕裂般的狰狞,深深烙进坚硬的青石。可就在这象征着暴力的刻痕深处,陆珩的指尖,竟触到了几缕极其细微、早已干涸凝固的金色丝线.
那色泽与他玉佩裂痕中偶尔游走的微弱金芒,仿佛同源而生!
腰间的玉佩骤然变得滚烫!那裂痕深处不再是微弱的游丝,而是猛地爆发出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流!那光流竟似有生命般,顺着他沾满冻泥和血迹的手指,主动地、急不可耐地涌向碑座上的爪痕!
金光与爪痕深处残留的黯淡金丝甫一接触,如同久别的游子扑进母亲的怀抱!刹那间,金光大盛,温暖、柔和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力量,瞬间点亮了冰冷的爪痕,浸透了整个碑座!那被风雪覆盖、孤寂冰冷的青石墓碑,竟在漫天风雪中,散发出一种微弱却无比坚定、持续不断的金色暖光!像一盏为迷途者点亮的归灯!
“何人擅动‘源迹’?!”
一声断喝如雪中惊雷,炸碎了这片死寂的温暖!
裴斩的身影出现在坡顶风雪中,玄衣几乎与墨色松林融为一体。他肩头落满碎雪,腰间那串镇魂铜铃正发出前所未有的、如同万蜂齐鸣般的疯狂嗡鸣,尖锐的声浪直指陆珩身下那散发着金光的墓碑!他身后数名玄衣卫手持刻满符文的 “定灵桩”,如临大敌,瞬间散开,冰冷的铁器与符咒气息形成无形的合围之势,将风雪都逼退了几分。
“陆珩!” 裴斩踏雪而下,每一步都让铜铃的震音如同重锤敲在人心上,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封的潮水般涌来,几乎要将那墓碑散发的温暖金光压灭,“你果然与这‘兽痕’根源脱不了干系!此乃镇抚司标记的‘源迹’!说!你引动这妖异金光,究竟意欲何为?!” 他的手死死按在镇魂鞭柄上,缠绕鞭身的朱砂符箓在雪光映衬下红得刺眼,如同凝固的血。但他并未立即动手,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,除了惯常的冰冷警惕,更有一丝对这温暖金光的深深惊疑与不解。
陆珩缓缓直起身。风雪卷起他早已湿透的旧袍下摆,腰间玉佩的光芒透过布料,在雪地上投下一小圈执着而温暖的光晕。他挡在散发着金光的墓碑前,像一堵沉默的墙。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,唯有那双眼睛,望向裴斩时,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:茫然,愤怒,痛楚,还有一种更深的、难以言喻的悲凉。
“裴指挥使,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铜铃的嗡鸣和风雪的呼号,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嘶哑,“我只是… 一个十年未归的儿子,在爹娘坟前,尽一点迟到的孝心。”
他缓缓抬起那只沾满冻泥、血迹斑斑的手,掌心向上,仿佛托着那缕未散尽的金色暖意,也托着十年漂泊积压的所有沉重。
“这碑下的东西,这爪痕,这光… 或许,正是他们留给我这十年孤旅… 唯一的念想,唯一的答案。” 他的目光越过裴斩,望向风雪弥漫的虚空,声音轻得像一片坠落的雪,“你们镇抚司,要镇压的,到底是什么?是这爪痕?这金光?还是… 这坟茔之下,我那爹娘至死… 也未能诉之于口的… 离殇?”
雪,无声地落着。天地间一片苍茫,只有松涛呜咽。那墓碑散发出的金色暖光,在裴斩铜铃制造的冰冷威压中,依旧执着地亮着,温暖着冰冷的碑座,也温暖着陆珩脚下方寸的雪地。像一双无形的手,在漫天风雪中,紧紧护着这方寸之地,不肯熄灭。
第七章 守岁各怀忧
除夕夜的百安城,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,千门万户的朱红桃符映着新雪,檐下灯笼流苏轻晃,将整座城池染作一片暖融融的赤金色。陆珩立于城北钟楼飞檐之上,寒风猎猎,吹得他衣袍翻飞如墨色旌旗。俯瞰全城,屋瓦连绵如鳞,薄雪覆顶,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;远处街巷间,爆竹的红屑纷扬如雨,孩童提着鱼灯追逐嬉笑,糖人摊子的热气氤氲成雾,与焚香的青烟交织升腾,将年节的喧嚣托向九霄。
他展开手中《除夕守岁图》,画卷上的金线爪印忽明忽暗,与城外乱云岗父母墓碑上的光芒遥相呼应。腰间玉佩的裂痕已彻底化作一道流动的金河,温热的力量如春溪般涌入四肢百骸。
突然 ——
城北慈恩寺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!鳌山灯彩轰然倒塌,燃烧的竹架如陨星四散,火星溅落在积雪上发出滋滋声响。人群尖叫奔逃,玄衣卫的铜铃嗡鸣刺破夜空。陆珩纵身跃下钟楼,衣袂破空如鹰隼俯冲。
广场中央,小满被五名玄衣卫团团围住,瘦小的身子在朱砂符箓的包围中瑟瑟发抖。她怀中紧抱一盏鲤鱼灯,灯焰竟是不熄的金色。裴斩的镇魂鞭高悬于顶,鞭梢缠绕的符箓无风自动,猩红如血。
"住手!"
陆珩凌空踏过燃烧的灯架残骸,玉佩金芒暴涨,在身前凝成一道光壁。"锵" 的一声震响,镇魂鞭抽在光壁上,火花四溅。裴斩虎口震裂,踉跄后退三步,眼中惊骇未消,地面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!
浓如墨汁的魇雾自地底喷涌而出,化作数十条巨蟒般的黑影,径直扑向裴斩。玄衣卫的定灵桩插入地面,却如螳臂当车 —— 雾蟒扫过之处,青石板寸寸龟裂,符箓灰飞烟灭。
一道红影倏忽闪过。年十九踏着倒塌的灯架飞跃而来,红瞳如火炬燃亮夜色。他双袖鼓荡,袖中飞出千百道金线,细如蚕丝却坚逾精钢,将三条雾蟒生生钉在半空。雾蟒嘶吼挣扎,震得金线嗡嗡颤鸣。
小满怀中的鲤鱼灯突然脱手飞出,灯焰暴涨三丈!焰心浮现岁婆婆苍老的面容,她嘴唇翕动,无声的咒言引动天地共鸣。陆珩的玉佩、父母墓碑的金芒、年十九眼中的火光,同时脱离本体,在夜空中交织成巨大的爪印 —— 那根本不是攻击的痕迹,而是五道交错的金色锁链,每一环都刻着古老的镇魔铭文!
锁链如天网罩下,魇雾发出凄厉尖啸,在金光中冰雪消融。裴斩单膝跪地,怔怔望着贯穿自己胸膛的一道金链 —— 没有疼痛,只有暖流冲刷着经脉,十年未愈的旧伤竟开始愈合。他颤抖着摸向腰间铜铃,却发现铃舌不知何时已化作金粉簌簌而落。
东方既白,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。陆珩接住从天而降的小满,女孩手中的鲤鱼灯渐渐熄灭,灯罩上浮现一行小字:"爆竹声中一岁除"。
满城爆竹恰在此刻齐鸣,声震九霄。碎红纸屑如雨纷扬,落在陆珩肩头,落在裴斩僵直的脊背上,落在沈砚匆匆赶来的官靴前,也落在年十九渐渐恢复黑瞳的眼眸里。新雪覆盖了昨夜战斗的痕迹,百安城又是个崭新的年。
(正文完)
番外一 · 一炷人间
清明新雨后的松风楼,檐角滴落的雨水串成晶帘。陆珩倚在二楼窗边,看街上行人执伞缓行,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薄的水光。年十九沏了盏明前龙井推过来,茶烟袅袅,映得他瞳色比平日更浅,像琥珀透着的暖棕。
“昨日去乱云岗扫墓,见裴斩也在。”陆珩忽然开口,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,“他竟带了蜜供,硬邦邦摆在碑前,说是…赔罪。”
年十九轻笑,袖口滑落半截,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淡金色的旧痕——那是除夕夜强行催动岁引线留下的印记。“倒是像他的做派。不过…”他望向窗外一株被雨洗得发亮的芭蕉,“你说人死后,当真会在清明尝到人间供奉么?”
茶案上的线香正燃到中段,青烟笔直如柱。陆珩注视着那缕烟,想起幼时母亲说的话。“我娘信这个。她说供品要挑硬的,耐放,魂灵走得再远也能尝着滋味。”他拿起茶匙,将浮沫轻轻撇去,“后来我想,或许不是亡魂需要供奉,而是活人需要个由头,把没说完的话,借着烟火气送出去。”
雨声渐密,有卖花担经过楼下,茉莉的香气混着水汽漫上来。年十九的红瞳在阴雨天总是更暗些,此刻却映着茶汤的微光。“我活过的年岁,比百安城的城墙还老。”他忽然道,“见过太多人执着于‘死后如何’,反倒荒废了手里的热茶。”
陆珩挑眉,将茶盏与他轻轻一碰:“所以年兽大人这是在点化我?”
“岂敢。”年十九袖中滑出把素白折扇,展开却是幅酣畅淋漓的墨荷,“不过想起旧年有个书生,总问我轮回转世之说。后来他病逝前,却把珍藏的墨荷图赠我,说‘此间风月,够我醉千生万世’。”扇骨轻叩茶案,惊落一滴檐水,“你看,人活得透亮了,连告别都是潇洒的。”
窗外忽有孩童嬉闹着跑过,踩碎水洼里的一片天光。陆珩望着那些四溅的水珠,忽然觉得心头某处松动开来。他解下腰间玉佩悬在窗边,任雨水洗过那道金痕,玉色越发温润。
“来年开春,教我画荷吧。”
年十九扇面一收,笑纹里盛着千年岁月淘洗过的通透:“不如现在就去西市?刚出笼的蟹黄包子,凉了可辜负。”
茶烟散尽时,线香正好燃到最后一寸。灰烬无声坠落,而那缕香气,早已渗满人间。
番外二 · 蜜烬人间
腊月廿八的雪粒子敲着松风楼的窗棂。
陆珩推开雅间门时,青衣少年正用指尖蘸茶在桌上画星图。发尾红绳扫过青瓷盏,露出腕骨新鲜的鞭痕,深紫溃口处覆着金粉般的鳞屑。
"小七的伤沾不得雪。"年十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。他抱着白铜手炉出现,炉身雕着镇抚司的狰兽纹,"惊神鞭的毒要烘足百日。" 小七倏地缩回手笑:"岭南无雪。" 陆珩看见年十九的指节捏得发白——那手炉分明是刚从镇抚司刑房顺出来的。
年十九的小院飘着八宝饭的甜香。
廊下悬着九盏未点的灯,灯面绘着各地山河:岭南荔枝红,姑苏柳枝青,漠北沙丘黄。
"帮我系绳。"小满把五彩丝线塞给小七。少年低头打平安结,红绳缠上他溃烂的腕痕。年十九突然拂袖打翻针线筐:"用这个。"抛来的药纱浸透蜜渍金橘的香。
饭桌摆开时,小七的筷子总伸向那碟苦笋。年十九将整碗蜜渍金橘推到他面前:"吃这个。"金黄的橘瓣在烛光下像凝固的琥珀,每颗都裹着厚厚糖霜,苦味被腌死在甜里。
亥时,烟火腾空,小七腕上的药纱散开半截。陆珩瞥见溃痕已蔓延至肘间——金粉鳞屑下新肉狰狞,分明是日日剜疮再生的疤。 "明年带岭南荔枝来。"小满把朱砂写的桃符塞进他袖袋。 "好。"小七笑着应,袖中却滑出张泛黄的船单——是今夜子时发往暹罗的货船。
沈砚的文心印突然映亮屋檐。九盏绘着山河的灯笼齐燃,火舌舔过岭南灯面时,荔枝图案腾起青烟。
雪夜,小七的红绳发尾扫过陆珩眼角:"别送。" 他转身没入人群,腕间药纱被风掀起。陆珩看清那溃痕尽头刺着墨字——是年十九的笔迹,用金疮药混着蜜糖写的"归"字。 年十九立在廊下,指尖摩挲着青瓷罐里最后一颗金橘。橘瓣中心的籽粒突然"啵"地爆开,嫩绿的新芽顶着糖霜钻出,在烧着镇抚司狰纹的手炉旁,颤巍巍地探向绘着暹罗山川的残灯。
……
蜜烬者,以糖霜为甲胄,裹烽烟远行;
人间者,在残灯新芽处,见众生归途。
几片雪花飘落,能量桩也显得无力,白雪覆盖镇抚司的砖瓦,也覆盖了百安城的无数楼阁。下雪了。
……
番外三 · 灶糖辞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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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四 · 灯穗新耕
腊月廿九,暮色漫过百安城,年家小院的梨树枝头爆出第一粒雪芽。
裴斩跨过门槛的瞬间,玄铁腰牌叩在石阶上铮然作响——那曾悬过镇魂鞭的兽首纹,如今已改錾仓颉司的云书符。他怀中陶瓮里的雄黄酒晃了晃,惊得檐下灰雀扑棱棱飞起,正撞翻小满高举的竹竿尖。
“接稳!” 朱砂点染的“和”字桃符翩然坠落,被沈砚袖中飞出的文心印凌空托住。暖金光晕漫过桃木纹路,映亮裴斩新裁的靛蓝常服袖口,那里绣着道浅金裂痕,恰与沈砚官袍襟前残存的鞭痕纹样严丝合缝。
“小七哥哥的疤会发光!” 灶房门帘猛地掀起。小七挽着袖管端出青瓷钵,蜜渍金橘在琥珀糖浆里浮沉。他腕间惊神鞭的旧伤已化作蜿蜒银纹,此刻被热气一蒸,竟流转出星河般的碎芒。年十九的银筷轻点伤处:“仓颉司用文心印重淬了你的灵脉。”
八仙桌忽地静了。裴斩的指尖悬在雄黄酒瓮边沿,瓮身还留着镇抚司特有的狰兽裂斑。陆珩突然起身,将半枚蟠龙断佩浸入酒中——金缮的裂痕遇酒生辉,龙尾处赫然添了新錾的云纹。
“旧刑具熔了重铸。”裴斩瓮声推过酒盏,“惊神鞭...现在叫引路灯。” 沈砚的玉印拂过盏中酒液,雄黄辛气忽化作清甜米香:“镇抚司地牢的玄铁,昨日刚打成三百柄耕犁。”
亥时的爆竹声炸响天际时,小七正把金橘酿进肉丸。糖霜在热油里熔成金丝,裹住他指尖淡银的疤。年十九的银筷忽的停在半空,琉璃窗外,去年燃尽的九盏残灯竟悬在梨树枝头。烧穿洞的岭南灯罩里,一株新栽的荔枝苗正探出嫩叶,叶尖挂着暹罗带回的红绳平安扣。
“尝尝这个。”小七将金橘肉丸放进裴斩碗中。 曾经执鞭的手颤了颤,筷尖戳破酥壳。蜜糖混着肉汁漫过靛蓝衣袖的裂痕纹绣,像熔化的金河漫过峡谷。
子时,更鼓荡开雪尘。 裴斩蹲在院角磨新犁,沈砚的裙裾扫过他肩头积雪:“玄铁吃土深三分。” “知道。”他掌心旧茧擦亮犁刃,“惊神鞭的钢火...本就该犁地。”
年十九倚着梨树仰头。 九盏残灯在风中轻旋,烧穿的洞眼漏下月光,正照在陆珩鬓角新生的一缕白发上。小满用红绳系牢最后一盏灯,灯罩的暹罗山川图被沈砚的文心印补全,映得树下新犁如卧龙。
嫩叶上的平安扣突然叮咚作响。 满院灯火里,无人看见年十九指尖凝出一滴蜜色光珠,轻轻坠进树根裂缝, 那里深埋着去岁剜疮的金粉,今夜终于开出星星点点的荧花。
(番外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