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阳稔 已完结
青秧承晓露,正是稼穑连心时。
奈何商声农语渐成壑,
同沐此风者,隔阂竟深如重峦。
那一缕禾下所求的清凉,
可渡得众生同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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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归客临青阳
时近芒种,天光渐长。青阳城外十里漕河,千帆竞渡,橹声欸乃。
陆砚负手立于船头,青衫广袖被湿润的河风拂动。三载未归,青阳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—— 黛瓦连绵如浪,飞檐斗拱参差,更有九重鼓楼巍然矗立,朱漆金钉在朝阳下熠熠生辉。运河两岸,新柳垂绦,时有白鹭掠过水面,惊起粼粼波光。
"客官,前面就是青阳南码头了。" 船夫撑着长篙笑道,"这几日正逢芒种市集,热闹得紧哩!"
果然,还未靠岸,喧嚣声已扑面而来。码头石阶上,挑夫们赤膊扛着麻袋健步如飞,额间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;货栈前,掌柜们捧着账本高声唱数;更有茶摊伙计提着铜壶穿梭人群,吆喝声此起彼伏:"新焙的龙团!一文钱管饱!"
陆砚踏着颤巍巍的跳板登岸,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。街市两侧,绸缎庄的茜纱橱窗映着朝霞,金银铺的算盘声噼啪作响,更有香料肆里飘出沉檀幽香,与路边蒸糕摊的甜糯气息交织在一起。
转过朱雀街,忽见一队官差押着几辆粮车疾驰而过,扬起阵阵尘土。路边卖菱角的老妪慌忙收摊,嘟囔道:"这个月第三回了,说是要 ' 平抑粮价 '..."
陆砚正欲细问,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。回首望去,但见一名着靛青吏服的年轻官吏匆匆而过,腰间粮司的木牌晃动着,在人群中劈开一条小道。那人眉头紧锁,袖口还沾着泥点,似是刚从田间归来。
"郑书办这般着急,怕是东郊的水渠又出问题了。" 茶棚里两个老农低声议论。
"可不是,听说承司今年又削了修渠的银子..."
陆砚驻足凝望,只见远处粮铺前围着十来个布衣农人,正与掌柜争执什么。掌柜的苦着脸拱手:"诸位乡亲,不是小店压价,实在是官府的 ' 平抑令 '..."
一阵风过,檐角铜铃叮当作响。陆砚抬头,见天际云翳渐聚,不由想起农谚 "芒种无雨,碓里无米"。这繁华似锦的青阳城,根基终究在那城外万亩良田。
忽闻钟鼓齐鸣,巳时已至。陆砚整了整衣袖,向着记忆中的城南旧巷行去。长街人潮如织,叫卖声、讨价声、车马声汇成一片,而他的思绪却已飘向城外那片亟待雨露的秧田。
第二章 田畴问墒情
晨光熹微,陆砚已踏着露水出了城南。官道两旁的槐树新叶初成,筛落一地细碎光斑。行不过三里,喧嚣渐远,眼前豁然开朗 —— 千顷良田如棋盘铺展,远处青山如黛,好一幅芒种农耕图。
田埂上,几个农人正弯腰查看墒情。为首的老者须发花白,粗布短打上沾满泥星,正是陆砚旧识陈伯。老人捏起一抔黄土,在指间细细捻开,摇头叹道:"这土都干得发白了,再不下雨,秧苗怕是要渴坏了。"
"陈伯。" 陆砚拱手作揖。老农眯眼辨认,突然拍腿大笑:"是陆郎君!三年不见,倒像个读书人了!" 笑声惊起田边几只白鹭,扑棱棱掠过新插的秧苗。众人围坐田头歇晌时,陈伯掏出一把麦穗:"你瞧,今年春旱,麦粒比往年少了两成。" 干瘪的麦穗在掌心沙沙作响,"更愁的是秧田 —— 旧年修的水渠被夏汛冲垮了三十丈,承司衙门却说 ' 商税要紧,农事缓议 '。"
正说着,远处传来哗哗水声。但见几个农人正在疏通一条淤塞的沟渠,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滚落。有个后生直起腰来捶背,苦笑道:"这 ' 龙须沟 ' 还是太祖年间修的,如今要我们拿木盆舀水浇田,可不笑话?" 陆砚蹲身查看秧苗,嫩绿的叶尖已微微打卷。陈伯递来竹筒水:"你尝尝。" 清水入喉,竟带着淡淡的咸涩。"上游新建的染坊把河水都糟蹋了," 老人叹息,"粮司郑书办上月来量过地,说会奏请修渠,可至今..."
忽然田垄尽头传来马蹄声。一骑快马绝尘而来,马上差役高喊:"粮司急令!明日午时各乡耆老到衙门议抗旱事!" 陈伯闻言,皱纹里绽出笑意:"定是郑书办把咱们的苦处报上去了!"
日头渐毒,陆砚帮农人们搬运秧苗。扁担压在肩上,方知 "汗滴禾下土" 的滋味。歇息时,他望着纵横的阡陌,忽然想起少时读过的《齐民要术》。书中那些精妙的农事之法,在这龟裂的田畴间,竟显得如此遥远。
归途经过一处荒废的陂塘,残存的塘底长满野蒿。陈伯说这里原是方圆十里最好的蓄水池,"去年被划给绸商建货栈了"。夕阳西下,两人的影子长长拖在龟裂的塘底,像两道深深的伤痕。
第三章 米市起波澜
青阳城的米市街,自前朝起便是粮商云集之地。青石板路被百年车辙碾出深深凹痕,两侧朱漆粮仓高耸,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在暮春的风里叮当作响。陆砚踏入街口时,正逢早市最热闹的辰光。
"上等粳米——三文一升!"
"淮扬新到的糯米,包粽子最是软糯!"
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,挑夫们扛着麻袋穿梭如蚁,米粒从粗麻布的缝隙间簌簌漏下,在晨光里扬起细碎的金尘。陆砚绕过几架堆满谷物的独轮车,忽听得前方传来争执声。
丰裕米行的黑漆柜台前,一个头戴葛巾的老农正攥着钱串发抖:"昨日还两文五一升,怎一夜就涨了三文?"柜台后的伙计撇嘴:"老丈莫怪,今早承司新颁了'粮运厘金',每石加征二十文——我们也是没法子。"
珠帘忽地一挑,走出个着雨过天青绸衫的年轻人。约莫二十五六年纪,腰间玉佩温润,偏生一双凤眼里透着精光。他接过账本略扫几眼,突然将算盘一推:"按旧价给这位老伯。"
"少东家!这..."。"周记立柜百年,不赚乡亲的血汗钱。"
陆砚认出此人正是米行少东周少棠。只见他转身时,袖中滑出半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告示——"即日起,各粮行须按官定平价收粮,违者罚没..."落款赫然是承司的蟠龙纹官印。
"这位先生可是要籴米?"周少棠瞥见陆砚驻足,拱手笑道。檐角一缕阳光斜斜映在他脸上,照出眼底的忧色。
二楼雅座,侍女捧上今年的明前茶。透过雕花槛窗,可见码头漕船正在卸货。周少棠摩挲着茶盏苦笑:"说来讽刺,我们周家祖训'粮乃天赐,当存七分仁义'。可如今..."他指向窗外,几艘插着承司旗号的官船正收缴税银,"每船抽三成厘金,米价如何不涨?"
忽听街心一阵骚动。十来个衙役押着个粮商模样的人走过,铜锣哐哐作响:"永昌号私抬粮价,依律查封!"人群中有农人啐道:"平价收粮时怎不见他们这般勤快?"
周少棠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,忽然低声道:"三日前粮司郑大人来过,说今夏恐有大旱。"他推开北窗,远处官仓的灰瓦在烈日下泛着白光,"若真如此,秋后承司强压的粮价,怕要酿出大祸。"
楼下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,混着米斗刮过粮堆的沙沙响。陆砚望向街角,几个孩童正用苇秆逗弄箩筐里漏下的米粒——那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跳动,像一串即将消散的梦。
第四章 官道两相争
青阳城西的 “漱月茶寮”,历来是消息流转之地。竹帘半卷,八仙桌间茶烟袅袅,紫砂壶嘴吐着白气,混着说书人沙哑的醒木声,将午后的慵懒搅得暗流涌动。
陆砚拣了临窗位置,看檐外几丛芭蕉被晒得卷了边。邻桌几个绸缎商正捻着蜜蜡佛珠高谈阔论:“听闻运河新闸口月内动工,沿河商铺怕是要翻三倍价!” 话音未落,角落传来茶盏重磕之声 —— 两个赤脚农人闷头灌着粗茶,指节粗大的手把茶饼捏得粉碎。
珠帘哗啦一响,粮司小吏郑实挟着热风闯入。靛青官袍下摆沾着新鲜泥点,袖口还缠着半截草绳,显是刚从田亩间赶来。他不及落座便向掌柜急问:“可见着陈老爹?” 话音未落,门口已传来皮靴踏地声。
三名承司属官鱼贯而入。为首者面白无须,珊瑚顶戴下双眼细长如刀,腰间鎏金算盘随步履叮当脆响,正是承司主簿吴襄。茶寮霎时静了三分,唯闻炭炉上铜铫嘶嘶作沸。
“郑书办好兴致。” 吴襄径自坐到郑实对面,指尖弹开一柄泥金折扇,“城东三十家商铺联名上书,抱怨粮司屡屡以修渠为由阻挠商税清缴。” 扇面泼墨山水随腕骨翻转,隐约露出 “利通四海” 四字狂草。
郑实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图册:“吴主簿请看,这是青阳水系图。龙须沟年久失修,若再遇暴雨,下游千亩秧田尽成泽国!” 图卷展开处,墨线勾连如血脉,朱砂标注的溃口处密密麻麻。
吴襄扇尖轻点图册,嗤笑道:“几道田垄水沟,值得停工罢市?今岁漕运税收已短了三成 ——” 他忽然抬高声量,目光扫过满堂茶客,“商税才是国脉所系!难道要为一帮泥腿子,断了青阳城的活水?”
靠窗的米商周少棠倏然起身。天青绸衫掠过茶桌,腰间羊脂玉佩撞得青瓷杯碟轻响。“好个活水!” 他拎起桌角半袋霉米倾倒在光洁的栗木板上,灰绿菌斑在米粒间蔓延如毒瘴,“敢问主簿,若今秋收的尽是这等粮食,商税要从天上掉下来不成?”
满堂哗然中,陆砚瞥见郑实紧攥的拳头。这小吏喉结滚动数次,终是压下怒意,只将水系图缓缓卷起:“下官明日便上书刺史府。青阳城可以少一座银楼,却不能干一条水脉。”
窗外忽有惊雷滚过天际,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,噼啪作响。吴襄冷笑着抖开油纸伞:“郑书办还是多操心承司的弹劾奏章吧。” 伞骨金铃在雨中荡出碎响,身影没入骤起的白茫茫雨帘。
茶客们嗡地炸开议论。说书人醒木重拍,却压不住满室喧嚣:“... 且说那前朝昏君重商轻农,终致...” 陆砚低头饮尽冷茶,见褐黄茶汤里沉着半片青叶,随涟漪打转,如一只搁浅的舟。
第五章 云谲布天机
芒种第三日,天色骤变。辰时还是碧空如洗,未至巳初,西北天际已涌起泼墨般的云阵。狂风卷过青阳城头,吹得粮司衙门的青旗猎猎作响,檐角惊雀乱飞如散落的黑豆。
郑实冲出衙门时,正撞见承司属官吴襄的油壁马车疾驰而过,金铃脆响淹没在风啸中。那小吏顾不得官袍下摆缠上枯枝,径自策马奔向城东。
田野间早已风云变色。
陈伯立在龙须沟畔的土坡上,衣袂翻飞似张满的帆。他抓一把风嗅了嗅,突然嘶声大喊:“摆草人!扎田埂!” 话音未落,豆大的雨点已砸进龟裂的泥地,激起呛人的土腥气。数十农人如蚁群散入阡陌,将预备好的稻草人插入田垄。枯草扎成的躯体在狂风中张臂乱舞,破笠下悬着的铜片叮当震响 —— 惊得啄食灌浆麦穗的鸟雀四散惊逃。陆砚随青年农人阿栓跳进沟渠。浑浊的水流裹着断枝杂草奔涌,两人挥锄掘开淤塞处。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水帘,陆砚抹了把脸,忽见水中漂来几缕靛青布条 —— 分明是官服衣料。
“郑大人!” 阿栓突然指向对岸。
只见郑实正赤脚踩在泥泞中,指挥农人用竹篾编成的巨席拦截支流。一道闪电劈开昏黑天地,照见他官袍撕裂处露出渗血的纱布 —— 那是清晨在承司衙门争执时被门钉划破的伤口。
“分三路疏水!” 陈伯的吼声穿透雨幕,“阿栓带人守闸口!陆郎君随我去护秧田!” 老人奔过田埂的身影像棵虬劲的老松。行至新插的秧畦,他忽从怀中掏出红布包裹的物件 —— 竟是半截庙里请来的雷击木。枯瘦的手将木楔深深钉入田埂:“雷公电母过境,总得留三分薄面...”
雨幕深处忽现一骑快马。
周少棠的雨过天青绸衫浸成深碧,马鞍旁晃荡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。他隔岸高呼:“丰裕米行存着的旧麻袋!填土可作应急沙包!” 话音未落,马匹踏中湿滑的沟沿,连人带粮袋栽入泥水。农人们惊呼着涌去相救,却见他从泥淖中举起完好的粮袋大笑:“稻种未湿!”
暴雨如天河倾泻时,郑实正跪在秧田边以手作瓢舀水。官靴深陷泥沼,珊瑚顶戴滚落沟渠。他捧起一株被雨点击倒的嫩秧,指尖轻抚叶脉喃喃:“撑住... 再撑两个时辰...” 闪电划过他苍白的脸,眼底映出秧苗细弱的根系在浊水中颤抖的模样。陆砚扶着陈伯站在高坡。老人沟壑纵横的脸被雨水洗得发亮,忽然指着云层裂隙透出的微光:“瞧见没?雨脚收束如帘,这是要晴的兆头。” 远天雷声渐隐,稻田里金黄的麦浪与翠绿的秧苗在风雨中交织翻涌,仿佛大地铺开的锦绣。
风歇雨住时,西天竟透出晚霞。陈伯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揭开,露出三支朱砂画符的桃木签。“插在田角,” 他将木签分给郑实与陆砚,“芒种有惊无险,秋后禾下乘凉。”
残阳如血,照着田埂上横七竖八的草人。它们破败的衣衫浸透雨水,却仍张着双臂,如一群守护丰收的沉默兵俑。
第六章 市声透重帷
雨霁后的青阳城,空气里浮动着湿热的水汽。朱雀桥畔的 “四海茶楼” 人声鼎沸,跑堂肩搭雪白抹布在八仙桌间游走,青瓷盖碗碰撞声与市井俚语交织升腾,将雕花梁柱间的茶烟搅成盘旋的蛟龙。
陆砚临窗而坐,看运河上漕船拖着长长的水痕。邻座几个脚夫正掰着黢黑的馍馍议论:“听说了么?西市绸缎珪?is? 掌柜昨夜悬梁了!” “承司新征的 ‘行廛(chán)税’ ,生生吞了他三间铺面的利钱...” 叹息声未落,楼梯口忽起骚动。
承司主簿吴襄锦衣华服拾级而上,身后跟着两名手托朱漆算盘的随从。满堂喧哗霎时低伏,唯闻说书人惊堂木 “啪” 地炸响:“...话说前朝永丰年间,江淮大商贾沈万山——”
“换一折!” 吴襄金丝楠木折扇敲在案上,“讲《吕不韦奇货传》。” 檀板三响,说书人沙哑的嗓子陡然拔高:“...这吕公以商道谋国政,囤积居奇,终成秦相...” 满堂喝彩中,吴襄指节叩着桌面应和节拍,珊瑚顶戴在透窗的日照下泛出玛瑙般的光泽。
角落忽有陶碗碎裂声。
独眼老农攥着空瘪的粗布钱袋发抖:“三文钱一壶的高末,抵得半升糙米了...”跑堂叉腰冷笑:“承司大人刚定了新规,茶税每壶加两文!”
楼梯吱呀轻响,粮司郑实扶着斑驳的木栏现身。靛青官袍洗得发白,袖口露出包扎伤口的麻布,步履虚浮如踏棉絮。他拣了最僻静的角落坐下,未及开口,跑堂已堆笑捧来盖碗:“郑书办,掌柜吩咐过,您的茶钱记丰裕米行账上。”
“不必。”郑实摸出三枚磨亮的铜钱排在桌上,“照旧要陈茶。” 滚水冲入粗陶壶的刹那,米商周少棠的天青绸衫已拂过桌沿。他径自坐下推过一包荷叶裹的糕点:“新蒸的荠菜团子,郑大人润润喉。”
茶烟氤氲中,郑实展开一卷渍着泥点的水文图:“龙须沟东段昨夜又塌了三丈...” 话音未落,吴襄的朗笑已破空而来:“周少东家好雅兴!丰裕米行今春的商税,还差三百贯未缴吧?” 满堂目光如针扎来。周少棠转着青玉扳指微笑:“吴主簿放心,秋粮入库时自当补齐。”他忽然掀开临街槛窗,指着码头苦力肩扛的米袋——麻袋底部正漏出细碎金黄的谷粒,“您瞧,这袋子若破了洞,装得再满也是枉然。”
窗外忽起锣声。承司差役正张贴新告示,朱砂写就的 “商税惠政” 四字刺得人目眩。人群里挤出个挑菜担的老妪,颤巍巍念着布告,扁担两头的新鲜莴苣还沾着晨露。
“要变天喽!” 说书人檀板再响,“当年沈万山富可敌国,最后落得...” 惊堂木拍在“抄家流放”四字上,满堂茶客脖颈一缩。吴襄冷笑掷下茶钱,金丝履踩过地上洒落的米粒,碾出吱呀碎响。
郑实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间渗出暗红。周少棠忙以袖遮掩,低声道:“昨夜粮司递的修渠奏章,被承司驳回了?” “他们批了八个字。”郑实摊开掌心,以茶汤在桌面书写。水痕蜿蜒处,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——“商脉攸关,农事从缓”。
陆砚垂目饮茶,见青瓷盏底沉着半粒未化的饴糖,金琥珀色在茶汤里缓缓洇开,甜香中透着苦涩。远处运河上,一艘满载绫罗的商船正升起彩绸帆,帆影掠过水面时,惊散了一群啄食漏米的麻雀。
第七章 稻梦沁幽凉
暮色四合时,龙须沟畔的田垄浮起淡蓝雾霭。陈伯盘腿坐在老槐树虬结的根须上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沟底新塌的土石堆。郑实、周少棠与陆砚围坐四周,晚风掠过秧尖,送来清苦的草木气息。
"都道芒种忙,三更灯火五更鸡..." 老人忽敲了敲烟杆,星火溅入渐浓的夜色,"可老汉最念的,是儿时伏天在稻浪里打滚的滋味。" 烟锅指向远处摇曳的青苗,沙哑的嗓音浸着蜜:"等秋深了,稻穗子沉甸甸压弯了腰,风一吹 ——"
他枯瘦的手在虚空中缓缓拂过,仿佛撩开无形的帘幕:"金浪能没到人胸口!田埂拓得丈许宽,铺上竹席。晌午头往底下一躺..." 烟杆忽然点在郑实缠着麻布的伤臂上,"小郑大人这样的读书人,尽可捧着书卷打盹儿。露水从稻尖滴进脖颈 ——"
周少棠噗嗤笑出声:"凉得像玉珠子?"
"比玉珠子还透亮!" 陈伯眼中迸出奇异的光彩,"娃娃们在田沟摸泥鳅,新妇挎着竹篮送绿豆汤,仓廪堆得梁柱吱呀响..." 烟锅里的火光颤动着,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,"这才叫 ' 禾下乘凉 '!"
郑实忽然剧烈咳嗽起来。他攥拳抵唇,待摊开掌心时,半截稻穗静静躺在血丝蜿蜒的纹路里 —— 正是白日从洪水中抢回的秧苗抽出的初穗。月光镀亮细弱的芒尖,如一把微缩的银剑。
"您这梦,比丰裕米行的账本还沉。" 周少棠解下腰间羊脂玉佩,轻轻搁在稻穗旁。温润白玉映着青苗,像一泓凝固的月光。
沟渠对岸忽有火光游动。承司衙役举着灯笼沿河张贴告示,朱砂写就的 "商税蠲免令" 刺破夜幕。纸角被夜风掀起时,露出背面墨字残迹 —— 依稀是 "农渠修缮" 被朱笔勾去的批文。
"吴主簿派人传话," 周少棠指尖摩挲着玉佩螭纹,"道是秋税若再拖延,便要收走米行抵债。" 火光映亮他唇边讥诮,"可惜他们算盘再精,也算不出田里能长几粒粮。"
陆砚从袖中取出竹筒。白日蓄的雨水倾入陶碗,水面忽浮起半片桃符 —— 正是芒种那日陈伯所赠的朱砂避邪签。绯色符文在水波里舒展,恍若游动的赤鲤。
"您看!" 阿栓突然低呼。众人循声望去,但见月光下千亩秧田无风自动。青翠的叶浪层叠起伏,竟真似陈伯描述的稻海一般汹涌。细听时,风中传来极轻微的 "噼啪" 声,如冰面初裂 —— 是秧苗在暗夜中拔节的微响。
陈伯将烟锅重重磕在树根上,溅起一串火星:"承司道商脉是活水?呸!" 他枯枝似的手指戳进泥土,"这才是活水!" 指尖带出的湿泥里,几条蚯蚓正奋力钻向秧根深处。
夜枭长啼划过旷野。郑实忽然起身,将染血的稻穗别进撕裂的官袍前襟。靛青布料上蜿蜒的暗红,像一脉倔强生长的根须。
更鼓声自城中遥遥传来。周少棠拎起灯笼照路,暖黄光晕漫过田垄时,惊起几只蛰伏的萤火虫。绿莹莹的光点升腾飘散,与天河星辰融成一片。陆砚仰首望去,见银河正垂向青阳城巍峨的轮廓 —— 那万家灯火深处,可有人梦见今夜田畴的微光?
第八章 余霞染阡陌
芒种尾声,龙须沟的水终于漫过新筑的土堰。晨光泼在千顷青苗上,露珠沿着叶尖滚落,坠入田水的叮咚声连缀成曲。陈伯赤脚踏进秧畦,佝偻的脊背在金红朝霞里弯成一道桥。
“郑大人!使不得!” 阿栓急呼声中,郑实已褪了靛青官袍,雪白中衣束在葛布腰带间,正将一捆秧苗甩上肩头。他撕裂的袖管在风里翻飞,露出结痂的伤臂,泥水没过小腿时踉跄一步,怀中却稳稳护住那支染血的稻穗。田埂尽头忽闻马蹄清响。周少棠策马而来,天青绸衫下摆掖在玉带里,马鞍两侧悬满鼓囊囊的麻袋。“丰裕米行存了三年的陈谷 ——” 他扬手割断系绳,黄澄澄的米瀑倾入沟渠,惊得游鱼唼喋争食,“沤作绿肥,秋后还我十倍新粮!”秧苗入水的刹那,运河上漕船汽笛长鸣。一艘朱漆官船破浪而行,吴襄负手立于楼舱,珊瑚顶戴映着朝阳如血。他冷眼掠过田间躬耕的身影,金丝楠木扇 “唰” 地展开,掩去半张讥诮的脸。
“该走了。” 陆砚将最后一株秧苗递给陈伯。老人根须般的手指拂过嫩叶,突然从怀中掏出个红布包。层层揭开,里面竟是三支桃木签 —— 粮司的郑实、米行的少棠、游学的陆砚,姓氏朱砂题签在晨光中灼灼如焰。
“插在田角,” 陈伯将木签按进三人掌心,“见签如见人。” 他弯腰掬起一捧混着米粒的泥水,浊流从指缝渗漏,唯剩几颗金谷黏在掌纹间,“商脉农脉,原该是掌中纹路,分什么泾渭?”
日头升到树梢时,官道传来銮铃脆响。郑实匆匆披上官袍,襟前血渍已洇成淡褐。他翻身上马,忽又勒缰回望 —— 田畴间秧苗成行,周少棠的绸裤卷到膝上,正与阿栓笑骂着比赛插秧速度;陈伯立在沟渠高处,烟杆指点处,秧线笔直如墨斗弹痕。
陆砚的乌篷船解缆时,满河碎金跳跃。行至运河岔口,忽见那艘朱漆官船横在前方。吴襄的扇尖遥指田间,冷笑随河风飘来:“泥腿子作戏,陆先生也当真?”
船头青衫客未答言,只将袖中桃符木签轻抛入水。朱砂字迹在波光里一闪,旋涡吞没处,几尾青鲤倏然跃出水面。暮鼓声中,陆砚独立船尾。晚霞将青阳城楼染作酡红,城下千亩新秧沐着金晖,风过时涌起层层绿浪。恍惚间,他见那绿浪深处浮出奇景 —— 稻穗垂金如瀑,陈伯倚着丈宽田埂打扇,郑实官袍铺在竹席上翻阅文书,周少棠的玉佩挂在稻尖滴溜打转,阿栓的笑语惊飞一群啄食落粒的麻雀。
更鼓三响,灯火次第点亮城池。粮司衙门的青旗在晚风中舒卷,旗影掠过承司金匾时,郑实窗前的油灯还映着水利图卷;丰裕米行后院,周少棠抖开沾泥的天青绸衫,账本间夹着一穗灌浆的青稻;而龙须沟畔,陈伯烟锅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一粒不肯坠地的星子。
船过朱雀桥,万家炊烟升腾,空气里浮动着新麦的焦香。陆砚仰首饮尽竹筒里最后的清水,喉间回甘处,仿佛尝到秋日稻浪的清凉。
霞光尽处,秧海连天。
(正文完)
番外一 · 禾荫覆八荒
陈伯枕着草帽在田埂打盹时,蝉声正织成金网。
恍惚间有凉意漫过脚踝,睁眼竟见稻穗垂金如帘,沉甸甸的芒尖扫过他的白发。风过处,千顷金浪翻涌,稻香竟是淡金色的,沾在唇舌间清甜如新蜜。
他拨开稻穗前行,穗粒簌簌落在粗布衣襟上。前方田埂拓得丈许宽,青石板沁着水汽,郑实穿着洗白的靛蓝常服倚在竹榻上,膝头摊开的《水经注》被风掀得哗哗作响。书页间夹着的那支染血稻穗,已结出玉珠似的米粒。
“陈老爹尝尝!” 周少棠从稻海深处钻出来,天青绸裤卷到膝头,腰间羊脂玉佩缠着几茎稻花。他递来的陶钵里,冰镇莲子浮沉如碎玉。陈伯啜一口,凉意直透肺腑,抬眼却见那年轻人腕上金算盘褪成古木色,珠子里嵌着的竟是饱满的谷粒。
日头西斜时,稻穗间浮起万千萤火。陈伯躺在晒得温热的石板上,看流萤与星子坠入沟渠,照亮水底朱砂写的桃符 —— 那 “农” “商” 二字被虾须缠绕,竟生出并蒂莲来。晚风掠过稻尖,簌簌声里忽混入清越弦音。
银河垂落的刹那,稻浪忽化作翡翠色。陈伯掐一株青稻细看,见露珠在谷壳里凝成冰胎,分明是新秧的模样。他猛然惊醒,蝉声聒噪如沸,草帽沿还滴着晌午头的汗水。
“梦见什么好事了?笑纹都堆到耳根啦!” 阿栓扛着锄头路过。
陈伯抹了把脸,指间沾着不知是露是汗:“梦见你小子娶媳妇,喜糖撒了满田的稻花鱼!”
众人哄笑惊飞麻雀。郑实官袍下摆掖在腰间,正弯腰补秧;周少棠的绸衫铺在草地上垫着账本,珠算声和着蛙鸣;陆砚袖中露出半截桃木签,朱砂字迹被日光晒得发亮。
待人间青浪接天时,自有万顷禾荫,清凉覆生民。
(番外完)